孙百万绑票案
由比光卫笃定无法从最后的悲剧一幕中走开――小幡点拨由比光卫:败棋有胜着――青岛防务接收的“显像”过程――大桥有一双叵测的眼睛――王正廷忽略了一个不该忽略的细节――小幡面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想象空间――一个惊天大阴谋在酝酿中――一群群“黑衣人”从青岛的繁华市街上突然冒出来――游击队在市里设的“机关”――一轮逃亡潮继之而起――三义栈门前车马塞道,成了冬日里一道罕见的风景――隋石卿单刀赴会,牵动商民们的视线――孙百万说,我要的不是钱,是鞍前马后几千弟兄的饭碗――疯狂的报复欲推动土匪司令铤而走险――前来接站的徐东藩一脸惊惶:青岛接收恐怕要功亏一篑――王正廷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王正廷和熊炳琦密商决定对孙百万准备剿抚两手――陈干单人单骑进山招抚孙百万――孙百万的出路,不外乎上中下三策――孙百万对陈干深深一揖――惊天大阴谋随着太阳旗落地而阒无声息
两年前的帝国殖民事务大会,在由比光卫心理上的设影十分晦暗。两年间,岁月倥偬多少事,几乎都象币原预料的那样一件一件地发生了。他感到,华盛顿会议似乎注定成为帝国的一道坎儿,会后不久帝国在中国的惨淡经营便渐呈某种败象,无可挽回地滑向末路,胶济铁路撤兵,撤警,撤邮,不久,成千上万青岛守备军官兵随之将放洋东归――昔日辉煌象纸鸢一样随风飘逝,给他留下怎样的回味?
由比光卫已经过上了“守摊司令”的日子。他自嘲说自己这个守备军司令实际是“守而不备”,因为未来的一切并不由他说了算。下属们发现,他回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曾请求军部调换他到其它海外驻地,但军部却表示无能为力,尽管目前他名义上仍属军部的人,但在鲁案谈判的敏感期,没有原敬首相的命令,军部无权调动这位身份特殊的守备军司令官。
他为此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越是相逃避帝国事业在青岛的悲剧性结束,现实却笃定他无法从这最后的悲剧一幕中走开。为此,他很羡慕小幡。小幡可以毫不顾及自己能否抵抗到最后向别人低头的那一刻,而他做不到。
小幡对于由比光卫的处境看得很透彻。三个月以前,小幡陪同一个调查团来青岛时,曾极力撺掇由比光卫改变这个悲剧式的结尾,创造出某种奇迹。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造成一种现实,使日本军警为履行保护日侨的责任超越条约给定的期限留在青岛。小幡认为,由比光卫身为守备军司令官,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当时,尽管青岛守备军返国已如溃穴之堤维持不住了,但青岛防务依然抓在日本宪兵队和军警手里。小幡当时还提出,未来的行政交接由秋山去设计方案,防务交接的提案准备工作还须借助由比光卫的一臂之力。这件事并非要司令官本人亲手去作,只要把人借给他就得,当然最好是一路陪同他的青岛宪兵队队长兼警务部长大桥大佐。大桥到公使馆后,将作为小幡的随员出现在青岛防务交接的谈判桌前,日方的具体提案、对案都由大桥来做。
当时,由比光卫不打算马上放大桥进京。入春以后,青岛接收的消息一出,水陆两道的匪患闹得不可开交,由比光卫为此伤透脑筋;如今大桥一走,他大有断臂之感。但小幡反而点拨由比光卫说,青岛的治安果真有那么严重的话,对于司令官来说,倒是天赐良机――如今,治安优劣对于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它为青岛接收另外设计一个时间表。
小幡冷不丁扔出这句话,由比光卫凭直觉感到,这句话对于他也许具有一种翻天覆地的意义,这太重要了,他感到血脉贲张,一种难抑的冲动使他感到不能自已。他用心盘算起来,果真能在青岛接收的时间表之外另外设计出一个时间表,他们将利用这个时间表拉动历史的指针倒转,这不就是一个奇迹吗?“败棋有胜着”,看来能否改变悲剧式的结局全在此一举,而眼下首先是捕捉时机。
《山东悬案细目协定》签字以后,青岛行政接收的时间定为1922年12月10日,但时届11月,青岛防务接收却迟迟没有摆上议程,有的还仅仅是华盛顿会议和北京谈判所形成的原则性接收条文,这些抽象的原则要想“物化”成具体行为,还要经过一个繁琐的“显像”过程。
进入11月以后,整个谈判的流程突然提速,所有的聚焦都盯着两个字:时间。
小幡也在紧盯着这两个字策划着,等待着,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一个细节。对他来说,眼下时间是最重要的,掌握了时间,才能抓住机会,才能攥紧手里的牌,也才能创造一部戏剧所需要的情节……返京的路上,小幡开始考验自己的眼力,他觉得不会看错大桥,在青岛的一路陪同,使他很看好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军人,他有一双叵测的眼睛,眼睛后面潜藏着叵测的秘密和能量。他问大桥:如果换一个角色,让你接收青岛防务,在同步接收和分步接收两种办法里,你选择哪一种?
大桥毫不迟疑地回答选择后一种办法。
为什么?小幡追问。
即便在本国军警之间交接防务,也是采取循序渐进的分步接防办法为好,这样会更少一些麻烦和意外事件发生,不用说在两国军警之间交接了。再有,青岛的防务部署很不均衡,同时接收的话,很容易搞得轻重失当,顾此失彼……
――那么,请你按照前一种办法,准备一份同步接收青岛防务的提案。
小幡回京以后,王正廷立刻把电话打过来,说防务交接不能再往下拖,应当马上提上议程,尽早确定交接办法,误了条约规定的交接时间谁也吃罪不起。
11月18日,王正廷委员长提出青岛警备接收协定办法。协定办法总共13条,涉及青岛防务接收的所有细枝末节,在向小幡转交正式文本之前,王正廷先对主要内容做了说明:
这个文本所涉及的防务交接,同时包含着两重程序,即一交一接均在同一个时间执行,不能只从一个侧面去考虑。再者,已由条约规定的原则问题不宜改动,这类问题也不在本委员会讨论范畴之内。所以,协定办法首先要确定中国水陆巡警接防的日期,当然,接防之后,日本守备军及宪兵,应按照规定日期撤退(规定日期为青岛行政接收后30日以内)。
对于中国水陆巡警配置接防的区划和日期,可以按照胶济铁路的办法分段进行,划分市内、市外两个区。市内为第一区,包括青岛区、台东镇两个日本宪兵队和水上宪兵队的管辖区域,女姑口以东的铁路各站同时按第一区时间接防;市外为第二区,主要是李村日本宪兵分队管辖区域和其它周边地区。
说到这里,王正廷略停了一下,他不急于把所有问题都说完,静观小幡的反应。小幡把头侧向翻译,眼光眨动着。其实小幡是个汉语通,不靠翻译照样能应付自如,他往往用这个动作提示有话要说。
王委员长所说的日本守备军和宪兵队按规定撤离的时间,无疑和条约相一致,但实际并不一定可行,这一点还需要协商。再有,分市区、市外两个区接防似乎不妥,确定为同一时间更好。
王正廷说:
关于日本守备军和宪兵队的撤离时间,我刚才已经表明态度。这是《解决山东悬案条约》规定了的,本委员会无权更改。我认为,上述条约规定的时限是留有充分余地的,下限是不能超过行政移交后30天以内,在这么个时间段里我们没有什么价钱好讲。至于中国巡警到底是同时接防还是分期接防为好,因为接防的地段都在宪兵队的管辖区内,小幡委员长是否推荐一名知情人介绍一下布防情况,再进一步协商如何?
小幡立即表示:
青岛宪兵队的设防情况,我已经问过青岛宪兵队长兼警务部长大桥大佐,因为他同时也是我的随员。据大桥大佐介绍,青岛市内的布防一向很严密,而市外的布防显得疏松,也不为当局所注意,其中李村因为毗近崂山,今年以来匪患不断,所以我认为把市外的接防置于市内之后不太妥当。防乱如防水,要堵一齐堵,以免遗患于后,因此接防应在同一时间。
王正廷表示同意。他说:
我在协定办法中讲的是巡警配置时间,配置是配备到位,而不是实行接防的时间。实行接防的时间应该在行政接收的前一天。水陆巡警实际到达青岛时间须要提前到11月下旬,最迟12月1日以前必须到达青岛,否则行政接收时间要受影响。
小幡的脸色阴暗下来。他明白,12月10日青岛行政接收的时间铁定在《鲁案细目协定》上,他没能耐和这个时间抗衡。但接防时间未定,这正是借机压王正廷在其它方面让步的一颗有份量的砝码:
王委员长,前几天的谈判情况可不太妙,中国方面在公产评定和支付方法等问题上拼命压价,使我们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谈判进度自然也拖后了,如此下去, 恐怕行政接收都有拖后的可能,更何况警备接收啦!
王正廷勃然作色道:
今天已经11月18号了,警备接收的时间再不定下来,我们怎么对外界公布?不公布,不但市民会产生误解,而且在军警交防过程中谁敢保证不出问题?出了问题由谁负责?至于其它问题的谈判,小幡委员长甚至怀疑我们的谈判诚意,我看前几天的谈判既有小幡委员长认为“不太妙”的,也有小幡委员长认为很妙的,比如对于日本在青岛、济南两地的保留公产,不足以让小幡委员长喜出望外吗?总之不管妙也罢不妙也罢,不能和警备接收乃至行政接收混为一谈,12月10号这个日子我们误不起!
小幡半晌无语。对于王正廷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他本不想缄口,但他觉得眼下要把更重要的“伏笔”留在后头:
时间不是不可以定下来。但太仓促了,几千巡警涌入青岛,不仅驻地是个问题,我特别需要提醒一下,因为语言障碍和习俗差异,中日军警之间恐怕难免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王正廷说:
中国方面对这一点考虑很深也很细致,不至发生什么意外。日本方面还请小幡委员长转告驻青岛守备军,也须做出和中方一样的承诺和努力,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必为接防时间的缓急而担忧了。
好吧,但愿如此。小幡晃晃脑袋随口应道,但青岛巡警的编制和布防配置要提前通知我们。
日本方面也一样。在防务正式交接之前,请让大桥大佐把宪兵布防情况书面通知我们。王正廷说。小幡那付心不在焉的敷衍模样,使他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没容他细想,小幡突然抛出一句:
日本宪兵队在青岛雇佣的280名中国巡捕和密探怎么处理?
王正廷一怔,他感到小幡在故意打岔。
哦,这类有关防务接收的细枝末节最好由专门委员会去细细考究,先开具名册,以后酌量使用。
小幡怪谲地一笑,字斟句酌地说:
我真替你担心,接收在即,怕因小事惹出大麻烦呀。
王正廷坦然一笑:
我觉得,真正值得小幡委员长担心的是由比光卫司令官,因为青岛接收前的防务一概由他负责,我是无事一身轻呀。
突然,小幡的语气一沉:
接收前的防务既然由守备军负责,那么贵国巡警进入青岛驻地一概不准携带枪械,以免发生冲突。
小幡委员长的要求太过分了!不带枪械,中国巡警赤手空拳怎么执行防务呢?莫非小幡委员长准备为中国巡警配备枪械?
不,日本宪兵队所有消防器材、通讯设备和车船马匹、岗厅、拘留所可移交贵国巡警使用,不包括枪械在内。说到这里,小幡口气一转:
不过,贵国如果打算购买日本枪械,那就是另外一个交涉题目了。不知王委员长是否感兴趣。
交涉到这一步,王正廷才领略到小幡的真正用意。原来小幡彩排的青岛防务接收,还蓄意作成一笔油水可观的军火交易!
王正廷当场拒绝了。
当王正廷提出市内市外分期接防方案时,小幡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想象空间。
他想到了孕育风云的崂山,那里的匪患引起他的特别关注。据大桥说,崂山绵延近百里的地面上,大小匪夥不下几十股,最大的一股是孙百万的“胶东游击队”,人马近2000人。这支人马,如果换一种环境,够打一场战争了,为什么不能在这座城市的回归途中制造一点悬念?这就足够了,小幡想。
但是这需要时间,特别在中国军警即将进入青岛接防的前夜,利用匪患来制造“悬念”,青岛防务上出现的空白拖得越长越有利。所以小幡不同意王正廷的分期接防,分期接防必然使中国军警循序进入青岛,一段一段地弥合空白,但最终无法推迟接防的日期。他极力赞成同步接防,这才能把中国军警进入青岛的时刻表由11月20日推迟到12月1日,手忙脚乱的倥偬时光,象一场雨,会把一切蛛丝马迹冲刷得一干二净。10天,对善于翻云覆雨的小幡来说,能制造出多少耸人听闻的“悬念”来呢?也许是疏于提防,想不到他的提议竟被王正廷接受了。王除了多少嗅到一点“军火交易”的味道,没有从这个本不该忽略的细节上觉察出什么。
大桥没有让小幡失望,他提供的方案使王正廷放弃了分期接防的打算,让出了不该轻易放弃的10天。他还向小幡提供了280名中国巡捕和密探的安置问题,这又一个不该忽略的细节,也被王正廷轻易放过去了,他答复得过于轻率,“这类细枝末节的事让专门委员会去讨论”,王正廷的答复,等于把一只难缠的皮球揽到了自己脚下。
本来,大桥想借小幡之口把这只皮球开出去,因为这帮中国巡捕和密探已经不太好招呼,一直追着自己的上司打听接收后的出路。据报,已有一些密探招呼不打便连人带枪归了匪夥。平时,这帮人明里吃官道,暗里吃黑道,是官道和黑道都格外倚重的对象,宪兵队仰仗这帮人打探匪情,土匪仰仗他们的情报“护山”。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官匪一家”,骂的就是这号“两合水”。如今,他们面临树倒猢狲散的最后结局,不是进山入匪,就是躺倒不干,无论选择哪种方式来对抗,都会使匪患愈演愈烈。
失而复得是一种心情,得而复失则是另一种心情。收回和交还在一张张协定上同时烙上腥红的印记。小幡感到身后这扇城市之门正在一点一点关闭,只余最后一道光亮了。
凭借这道光亮,小幡飞快地联想出一个个画面:如果崂山的匪患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日本驻青岛守备军的撤离将无限期地超越条约规定的30天时限,甚至日本从海上增兵也将成为可能,几万日侨将放下他们匆匆打点的行囊,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上街头……那样的话,12月10日载入史册的将是另一种画面了。
他暗示大桥,巧妙地把王正廷的答复连同那些推迟接防日期的交涉细节一点一点地散布出去。
青岛警务接收协定签署之后,大桥呆在北京已无所事事,小幡吩咐他秘密潜回青岛,协助由比光卫把制造“悬念”所需要的全部细节一步一步做起来。
大桥从北京带回小幡的意图以后,由比光卫在幕后加紧动作:他首先裁撤了李村、四沧一带的警力,腾开大路,纵匪下山;接着又让大桥通过浪人的头目和孙百万搭上线,在顺兴楼设宴欢洽,许以重诺;随后,日金银行出资20万大洋作“经费”,供孙百万在市区设立“机关”――不几天,一群群横行无忌的“黑衣人”从繁华市街上突然冒出来,象秋熟的蝗虫一般遮天蔽日,横冲直撞……
初冬,飘过头一场小雪,一向商家云集、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即今中山路)忽然变得冷寂异常,早早躲进冬天里去了。自从入冬以来崂山的土匪下山骚扰市里,各家商号纷纷关门歇业,市里的几条繁华市街,除大马路以外,连胶州路上的瑞蚨祥,北京路上的谦祥益、万宝银楼等名家字号也都相继关门,以躲避匪乱。
堂邑路的一家商行在大白天遭劫之后,市面上的风声愈加动荡不安。夜里,城市的上空不断响起枪声,焚掠的火光搅得市民彻夜不宁……一轮逃亡风潮继之而起,码头,车站一时被携家外出避乱的人流塞得水泄不通……骚乱,动荡,日甚一日的逃亡潮,不时披露报端,媒体发出呼吁:匪乱横溢,中国即将接收的青岛将变成一座空城!
在这变乱之际,孙百万的“机关驻地”三义栈却红火异常。
三义栈位于即墨路和潍县路的交叉口,原来是潍县籍商帮屯货交易的集散地。入冬以后生意渐淡,加上市面不太平,常年住栈的老客们先后返乡,客栈进入生意萧条的淡季。但刚刚迈进十一月,住栈的客人猛增,来人多半不商不民,昼伏夜出,搅得周围人家日夜不得安宁。后来人们才慢慢打听明白,三义栈让入城的土匪给霸了。被土匪占的行栈不仅三义栈一家,芝罘路上的中和栈也同罹此难。有人跑到附近的宪兵派出所报告,派出所答复:哪里来的土匪?是游击队在市里设的机关!于是,本来就被土匪闹得慌恐不安的市民们,更加人心惶惶,个个自危,纷纷携家离青外出避难。
天上掉下来的土匪“机关”,使隋石卿看透了日本人的叵测居心:日本人不仅给入城的土匪提供了安全通道,还给入城的土匪以合法身份,过去在山里活动的土匪现在合法地转到市里来了!身为青岛商会会长兼青岛自治筹备会理事长的隋石卿,紧急召集商会理事会商议对策。
现在,让日本人来保证全市商民的安全,已经没指望了。可青岛的接收尚待时日,咱们商界如果不出头,这种混乱局面将越发闹得不可收拾。所以我想亲赴三义栈、中和栈和匪首说合,花钱买平安!
隋石卿一席话,在座的商会理事们闻言无不动容,纷纷表示愿出钱出力保一方平安,有人劝隋会长身为商界领袖,不必亲自去三义栈谈判,以免发生意外,但隋石卿说,眼下正值非常时期,我们谈判的对手不是个把散匪,而是有了合法身份的匪枭孙百万,所以,下地狱的非我莫属。
酆洗元、包幼卿、丁敬臣、傅炳昭、宋雨亭、张子安等商会理事一齐要陪会长前往三义栈,被隋石卿拦住了。他说和孙百万谈判不是一日之功,请各位留作后援,他的底气更足一些。
这时,监收专员茅少甫恰好由济南抵青,他身负鲁案善后会办田中玉和山东省长兼胶澳商埠督办熊炳琦的重托,会同隋石卿一起前往招抚孙百万。两人计议已定,先由隋石卿出面会见孙百万。
隋石卿单刀赴会,牵动了商民们的视线。三义栈门前车马塞道,成了冬日里一道罕见的风景。
谈判进行得很艰涩。
尽管隋石卿对于花钱买平安做了种种打算,但一交手,便感到自己大大低估了对手。
一开始,孙百万躲着不见他,出面的是二龙头马文龙。
孙百万在胶东一带的水、陆黑道上排行老大,凭着二千余人马自称“胶东游击队总司令”。马文龙是他手下“四大金刚”的头把交椅,排在董海亭、杜子章、于海靖之前。
马文龙听说要他“开价”拔营,登时把脸一翻:
隋会长,你真把这儿当成土匪窝啦?这是孙司令的“机关”,不是哪个人随便开个价就挪地方的!
隋石卿;你不开价,咱们之间怎么商量呢?
马文龙:孙司令说了,他开的价你拿不起!
隋石卿毫不含糊:天价总有地接着,你只要开口,我隋某一人拿不起,还有商会联络的银行、钱庄和商号一块拿。
马文龙:那好,我就向隋会长透个底儿,你看孙司令头上的那顶乌纱该出个什么价?
隋石卿愕然:孙司令干的是日进斗金的大买卖,手下的二千人马更是一万个金不换,谁敢开这个价?
马文龙的话虽鲁莽,但意思表达的很明白。这次土匪入城不同以往,绝非为了讨几个小钱花花,而是冲着接收青岛这个日子来的。这个意思,在孙百万直接出场之后表达得更加直截了当:
隋会长的意思我孙某明白,不外乎出点血安抚我手下的弟兄,然后让我拔寨启营,打马回山。如果仅仅为了讨几个赏钱,我何必跑市里来劳会长的大驾?又何必到三义栈来设机关呢?现在我要的不是钱,是我鞍前马后几千弟兄今后的饭碗。
隋石卿说,商会能拿大把的银子却拿不出那么多饭碗。现在青岛接收在即,饭碗问题不知孙司令想向哪一家伸手要,是小幡呢还是王正廷?
孙百万手捋弯髭说,日本人只能借条道给他,可眼下他们连自己人还划拉不过来,哪还能顾他的饭碗呢?
隋石卿当即表示,只要孙百万保证自己的人老实呆在“机关”里别动,不再到市面上打家劫舍,他愿出面为孙百万和接收大员们穿针引线,以解决这二千人的归宿问题,否则,根绝匪患只能是纸上谈兵。
然而,接收在即,百事待举,解决几千土匪的出路问题,谈何容易?所以隋石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的事情迟迟未见回音。再见孙百万时,孙便狂燥异常地冲隋石卿说:如再不答复,我非把12月10号这个好日子搅了不可!孙百万这时已和日本浪人达成协议,策划在接收青岛这一天联合举事,绑架中方接收大员,使12月10日这一天爆出一个惊天大阴谋!
这时,日本人也在抓紧对孙百万做工作,以免双方达成的协议一旦落空。一天,一个日本浪人传来消息说,中方接收大员已对胶东游击队的去留有了说法:游击队在市里设立的机关,业经日本守备军承认,可继续存在下去,其余人编练保安警察驻青岛的要求暂不予考虑,因为现属日本宪兵队的280名中国巡捕和密探的去留还悬着一个问号,孙百万的要求就更摆不上议程了。
孙百万得到这个消息后当时就骂了娘,两撇上翘的弯髭激忿地抖动不已。
疯狂的报复欲推动这个土匪司令铤而走险。他在瞬间完成了一个阴谋策划,把时间定在中国军警进驻青岛接防的同一天:11月30日。
这天傍晚,隋石卿和监收专员茅少甫相约去顺兴楼吃饭,这里离三义栈不远,隋石卿打算饭后顺便过去看看。中国军警今天进驻青岛,给他一个好心情,加上最近市面上渐趋平稳,看来孙百万还是守诺之人……
饭后,正当他准备起身时,门帘一挑,那个印象中的“守诺之人”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隋石卿遭土匪绑架的消息飞速传开,在市区上空凝固成一团不祥的黑云,又一轮骚乱的狂潮涌动起来,车站,码头又被仓皇离青的人群挤满了……
绑票案发生的次日,北京政府内阁人事变动,王正廷出任外交总长,主持接收青岛和胶济铁路的两个任命同时下达。12月6日,王正廷通电就任外交总长,当日即赶赴济南。
前来接站的徐东藩一脸惊惶,见到王正廷的第一句话就是:青岛出事了,接收恐怕要功亏一篑!王正廷问明情由后,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堂堂一国政府,竟会干出这种下三烂的勾当!
王正廷未顾稍息,当即以外交总长的身份向北京、青岛发电,严正警告日本公使小幡、青岛守备军司令由比光卫和民政长官秋山雅之介:在青岛行政尚未移交前,竟然发生绑架地方商界领袖和监收专员的恶劣事件,日方对此必须承担全部责任,立即通过宪警索还人质。
当晚,王正廷借山东省署会议厅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把日本驻青岛守备军怂恿日本浪人勾结盗匪焚掠青岛的真象公诸于世。这是王正廷履新后举行的第一个记者招待会,备受舆论关注,现场自然格外抢眼,其中不少中外记者是追踪王总长专门赴青进行接收青岛的专题报道的,报道还没展开,先抢到了一个特大号外。当王正廷出示盗匪在青岛市区设立的“机关”和焚掠商行店铺的照片时,一位美国记者当即提议组成记者团立即赴青进行新闻调查,这个提议得到中外记者的一致响应。王正廷当即表示,马上与日本公使取得联系,向国际社会敞开新闻通道,请国际舆论关注中国接收青岛的每一步进程。
两天以后,王正廷到达青岛。这时,日本政府慑于中外舆论压力,向由比光卫发出的训令已摆在守备军司令官的案头,训令严辞指示:对通匪、纵匪者严行惩办。当王正廷前往拜会由比光卫时,当面问他被盗匪绑架人员获释了没有?由比光卫支吾搪塞说:……入城土匪设在市区的机关总部和岗哨已被查封取缔……释放被掳人员正在进行交涉……日方只负责到12月10日以前。言下之意,在向中方移交行政权以后,责任就不在日方了。
王正廷料到由比光卫会有这一手,现在距最后交接只剩两天时间,日本人肯定指望不了,坐等下去又恐生不测,他和熊炳琦密商决定,对孙百万同时做好剿抚两手准备,一方面派人进山索还人质,一方面命令进驻青岛的2000军警做好准备,如招抚不成,即刻进山征剿。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临危之时派谁进山呢?
这时,陈干挺身而出,愿代表政府深入崂山匪巢,招抚孙百万。
王正廷问他需要带多少随员一起进山?
陈干答道一人一马足矣。
王正廷又问他打算如何招抚孙百万?
陈干朗声答道凭我的一身正气。
王正廷被陈干的大义凛然深深感动了,他执着陈干的手说:明侯兄,进山招安可说是涉险境而临危难,我在山外静候你的佳音。如果孙百万接受招安,过来以后,还是原来的头衔。其它人编练保安警察常驻青岛可以,但设在市内的机关仅限一处,而且须更名为“稽查处”,大部人马驻扎沙子口。另外你特别转达孙百万,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要做亲者痛而仇者快的傻事。如果孙百万同意按要求受编,12月10日请他以“胶东游击总队”司令的身份出席青岛接收庆典。
当日,陈干只身进山来见孙百万。
孙百万见陈干单人单骑进山来见他,心里先有了几分敬畏,他拱手道:明侯将军孤身而来,难道做好来而无回的打算啦 ?
陈干爽声大笑:崂山千古灵秀之地,既然来得必然也去得。而且我来是孤身一人,去时将和孙司令携手出山。
孙百万一听,脸色一沉如冰冷的铁石:携手出山?这话从何讲起?
陈干正色道:因为你我都是中华男儿,同一个祖先,同一条血脉。浮生万事,惟民为大,眼下青岛接收在即,家乡父老堂堂正正做中国人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孙司令难道肯死心塌地去做令亲者痛而仇者快的傻事,枉背一个千古骂名么?所以陈某断言,孙司令一定会答应出山,为收回青岛出一把力――
――如果我不答应出山呢?孙百万一捋弯髭,睥睨着陈干。
陈干坦然一笑:如果孙司令拒绝出山,那么陈某之去留就在孙司令的一句话了。孙司令肯放行,我便打马出山;孙司令若不肯放我走,陈某一切听凭孙司令处置,我为青岛父老而来,虽死无憾。――不过,这对于孙司令来说实在是下策。孙司令目前的出路,依陈某看来,不外乎上中下三策,而下策是万万不可取的。陈某一身之安危事小,但孙司令及手下2000名弟兄何去何从,不能不权衡再三呐。
听到这里,孙百万面色稍缓,半晌无语,然后问陈干:明侯将军所说的中策呢?
――中策是孙司令暂不出山,把两名人质交我带出山去,从此各安本分,互不相犯――陈干微微沉吟片刻,继续说:不过中策只是个权宜之计。我已设身处地替孙司令想过,日本守备军注定在青岛呆不久,但日本浪人还会在青岛呆下去。政府可以和孙司令井水不犯河水,日本浪人却难保不会找孙司令的麻烦,到时候恐怕中策也不会维持长久――
那么上策呢?
――上策便是我开头对孙司令讲的那番话:孙司令率2000弟兄和陈某携手出山,孙司令仍然作你的司令,手下人马改编成“胶东游击总队”常驻青岛,在市区设立“稽查处”。另外,王总长已经承诺,如果孙司令同意按要求受编,请你出席12月10日的青岛接收庆典――眼下,青岛接收已迫在眉睫,何去何从,请孙司令定夺吧。
陈干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孙百万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陈干面前,深深一揖说:明侯将军的一番教诲,确实让孙某心悦诚服,感激不尽,我替手下的2000弟兄谢你了!
说罢,他转身吩咐身边的“四大金刚”:赶快招呼弟兄们――整队出山!
次日一早,孙百万率2000人马亲自护送隋石卿和茅少甫从崂山返青。
孙百万绑票案就此收场。
当一身戎装的孙百万出现在接收庆典上的时候,他那满脸的桀骜不驯已经消磨掉许多。直到典礼结束,崂山股匪始终没有露面,小幡一手导演的惊天大阴谋随着太阳旗落地而阒无声息了。
次年春,孙百万奉命率胶东游击总队移驻坊子。从此,这个体魄高大的传奇人物从青岛军政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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